周末到来的时候,我实在没心情打扮,穿着T恤和牛仔裤就回了家,然后在家里遇见了王亚伦。王亚伦笑着对我打招呼,我急忙微笑示意,然后暗骂自己蠢——这样的场合他当然会来了!早知道我就穿上我的高跟鞋了,这样会让我的大象腿显得稍微纤细一些。
站在穿着米色套装,身材瘦削的顾凌身边,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发酵的馒头,我甚至能感觉到赘肉争相恐后地要从T恤里露出来。
妈妈上下打量我,皱着眉,看得出在极力忍耐。她不看我裤子上的破洞,只是说:“走吧。”
我们坐王亚伦的路虎一起去舅姥爷家。坐在车里,插上耳机,我闭着眼睛感受音乐。我努力想象自己不是在车里而是在沙滩上,后来心情果然慢慢平复,心里对教我这个方法的王希也有着别样的感觉。
也许是我的音乐声太大,每次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就发现爸爸在看我,而我只能装作没感觉到——我并不希望他们知道我这个怪癖,也许这是出自抑郁症患者的一点小小的自尊吧。而他们始终没有问我为什么那么大声地听音乐,包括妈妈。
四十分钟后,舅姥爷家终于到了,我们的到来受到了热烈欢迎。孩子们冲上来摸路虎车,亲戚们都在指指点点,而爸爸与妈妈矜持笑着,满脸都写着四个大字——衣锦还乡。我弓着背,沉默地跟在光彩照人的顾凌身后,就如同我往常那样。
顾凌一向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宠儿,现在交了出色的男朋友,当然更是被众人羡慕的对象。大家一波波地向她敬酒,王亚伦体贴地帮她喝,我们这桌居然成了最热闹的一桌,几乎可以和主桌媲美。
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,我看着舅姥爷,发现他正颤抖着手给舅姥姥夹菜。舅姥姥慢慢吃着,瘪瘪的嘴对舅姥爷微微一笑,而我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听我妈说,舅姥爷和舅姥姥是经人介绍结的婚,从来没有轰轰烈烈的情感,却相濡以沫走过了那么多年。舅姥爷以前是老师,脾气火爆,而舅姥姥却性格温柔。
文革期间,舅姥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打成“造反派”,大家都劝舅姥姥和他离婚,但这个柔弱的女人,却第一次表现出她的凶悍来。她凶狠地咒骂着让她离婚的人,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,到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劝她。
在舅姥爷被关期间,舅姥姥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哭泣、怯懦甚至要和丈夫离婚,而是坚持给舅姥爷送饭,从来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。舅姥爷出来后,舅姥姥又恢复了以前的温和,而舅姥爷从此以后再也没向她发过脾气。
前几年,舅姥爷得了胃癌,切除了四分之一的胃,但他还是挺下来了。他说:“我舍不得死,死了以后福珍就没人照顾了。”
福珍是舅姥姥的名字。
我呆呆看着他们,是那么羡慕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,也多想有一个人能呆在我的身边,无论贫困、疾苦都紧紧抓住我的手,永不放开。可这注定只是奢求罢了。
在我失神之际,面前突然浮现出一张大脸,吓得我倒退几步。我怎么会忘记那人就是最爱说三道四的三姨婆,心里极为烦躁,在她开口前抢先说:“三姨婆好,我工作挺好的,不愁吃不愁喝,没有男朋友,介绍的对象没有我爸好就不见了吧,我不是减肥只是不爱胡吃海塞,暂时没有辞职嫁人的打算,我先开始吃了。”
我说着,打算动筷子,而三姨婆愣了一下后,还是说出了经典台词:“盼盼,你也30岁的人了,听说你还没男友,你可要抓紧时间啊。”
好吧,合着我刚才都是白浪费时间了。
三姨婆见我没否认,顿时来了劲,喋喋不休:“现在的女孩子啊就是眼光高,总觉得天皇老子都配不上自己,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。盼盼啊,你都30了,再过两年可是连个小伙子都找不到,只能找离异带小孩的,一进门就是后妈,那可多丢人——我们村上有个女的,就是40岁才嫁人当后妈,对那孩子可是打不得骂不得,家里的钱也摸不着——她男人可都给儿子留着呢。这女人啊,年纪大了就是黄花菜,再过几年可就是豆腐渣,说不定连离婚的都找不到。你可别这样啊。”
三姨婆的嗓门很大,吸引了众多目光,而我真是羞愧欲死。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和“30”这个无辜的数字杠上,好像28、29还可以在人间游荡,而一满30,就必须结婚生子生活安定造福社会似的。
我是30岁,但我自己养活自己。我纳税、我资助贫困学生,我哪里就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了?我未来的命运除了给别人当后妈外就无路可走了吗?
“她当然不会。”
我没想到爸爸会开了口。我诧异地看着爸爸,而全场突然安静了下来。爸爸好像没察觉到异样的气氛,淡淡地说:“盼盼有学历有工作,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。她的收入足够维持生活,自己就能照顾自己。晚点结婚,甚至不结婚都是她的个人选择,我们只会尊重。”
“哈,哪有闺女不结婚?”三姨婆尴尬地尖叫。
“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当然可以。以前女人早早嫁人,那是因为她们必须依靠夫家生活,而盼盼并不需要。你们可能不知道,城里的和外国女人独身的非常多,并没有人会询问她们的私生活,凌凌你说是吗?”
爸爸说着,看着顾凌。顾凌飞快说:“是啊,问别人私生活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,缺乏教养。”
三姨婆是没工作的,依附丈夫生活,爸爸和姐姐的话戳中了她的软肋。她气得紫涨了面皮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我没想到爸爸和顾凌居然会为我得罪亲戚,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,而更令我惊讶的是一向最喜欢骂我“怎么到现在还没嫁出去”的妈妈,此时居然没有出声。我干咳一声,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:“呵呵……大家吃菜,吃菜!”
集体沉默几秒后,气氛重新热烈了起来。大家觥筹交错,喜笑颜开,而我一直偷偷看我的家人们。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突然转了性子,居然会在公开场合帮我说话,而不是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。
又有人来敬酒,我忙站起身,看到的却是表妹陈敏阴沉的脸,就好像我欠了她几百万没还似的。我悄悄问顾凌:“敏敏怎么那个脸色?”
“你做的事情都忘了?”顾凌问。
“我做了什么了?我对她挺好的,还给过她零花钱。”
“你说她如果真的把脸整容成锥子,就可以拿来锄地了。”
我默然。
陈敏是我的表妹,今年上大二,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,也是如花一般的相貌——只可惜,这个“如花”出自周星驰的影视作品。她大脸,小眼睛,厚嘴唇,更引人注目的她那厚重的能遮住半张脸的刘海,和比她脑袋都要大两圈的爆炸头,以及她那奇葩的审美观。
陈敏喜欢混搭,喜欢撞色,经常妄想整容后成为大美女,今天她更是忠实执行了她的理念。她上面穿着桃红色的T恤,下面荧光绿色的短裙,再配上黑色丝袜、橙色球鞋,整个一交通信号灯。现在,她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我,让我不寒而栗。我想起我对她说的话,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心虚,反而有些想笑。
在葬礼上,我为我曾经的谎言而忏悔,也对陈敏说了很多话。
“陈敏,我的表妹,我不知道你是会打游戏,还是会来参加我的葬礼——在你心里打游戏可是比吃饭还重要的,当然更比我的葬礼要重要得多。好吧,也许我就不该奢求。
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我要为我说错一句话道歉。一年前,在吃年夜饭的时候,我说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,也许玄彬会考虑喜欢你。当时,你含泪跑了出去,而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耻啊,居然对小姑娘撒这样的谎。我郑重向你道歉。我要告诉你的是,要是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,你的偶吧肯定会选择成为同性恋,而不是喜欢你。
其实,我一直不懂你们年轻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。你们穿肥大的能塞一个书包的裤子,你们带美瞳,你们打游戏,你们热衷于PS……你真的觉得脸和锥子一样就是美吗?听说你还攒钱想去韩国整容?你是想拿你的下巴切菜,还是打算拿它防身,在遇到危险的时候,对准歹徒灭他满门?
你根本不用在书包里放防狼喷剂,真的,因为你长得太安全了。就算在哪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有哪个没眼睛的歹徒瞄上了你,你也能用下巴戳他,保证一招毙命。
敏敏,相信我,你的名字很好听,比你逼着别人叫你的“淑媛”要好多了。你喜欢韩国明星没错,喜欢动漫也没错,可你不该沉浸到什么事情都忘记了——为你做饭、洗衣的是你爸、你妈,不是玄彬也不是杀生丸大人。
啊哈,你一定厌烦我的说教,就好像我二十岁的时候厌烦父母的说教一样。最后,我有句实话要告诉你——就算你真的去韩国整容了,脸变成锥子了,也不会对你的容貌有任何影响。你会从圆脸的路人甲,变成锥子脸的路人乙。
考虑怎么整容,不如考虑如何用才华充实自己吧。书籍会是女人最美的衣服,你可以把我的书都拿走。只要努力,你的男朋友还在上幼儿园哦。”
我想起我之前说的话,简直想给自己点个赞。不不不,我要反省……嗯,我确实不该当众这样说话,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出来。我错了,所以我要道歉。
“敏敏!”
我回过头,对她热烈地笑着,她愣了一下,脸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。我一把搂住她,说:“几天不见,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。”
“有吗?”她怀疑地看着我。
“当然了!你用什么护肤品啊,怎么皮肤那么好?”
“我就用肥皂洗脸,其他什么都不用——哦,可能是我年轻吧,所以皮肤好。”
这个坏丫头!
我在心里暗暗骂着,但是脸上没显现出分毫。她问我:“那些书你什么时候给我?”
“什么书?”
“就是你葬礼上说要送我的书啊。它们是我的了,这是你答应我的。”
“可我现在还没死。”
“我会等着的。”
……
看到我郁闷的样子,陈敏高兴地笑了。她看看我的穿着,鄙夷地说:“你还说我穿得难看,我觉得你的也不怎么样。”
“这牛仔裤可是复古款,今年就流行这样的。”我不高兴地说。
“盼盼姐,你说当初你们穿破洞牛仔裤的时候,70后那些叔叔阿姨把你们骂成那样,你们不还是照穿不误?他们也不还是接受了吗?你们现在老盯着我们骂,干的事情和那些叔叔阿姨也没什么两样。我们年轻,有什么不可以的?”
我看着她的爆炸头,想起上初中的时候,妈妈逼着我穿黑色工装裤,而我哭闹要一条牛仔裤的事情了。
我花光零用钱买了一条当时最流行的破洞牛仔裤,而妈妈以为我买了一条破的裤子,逼着我去退货,还和摊主大吵一架,当时的我真是羞愧欲死。我在心里嘲讽着妈妈根本不懂流行,不懂美,而我现在,做的不正是和妈妈一样的事情吗?
陈敏的衣服是很难看,但她觉得好看就行,何必管那么多?有些事情,只能在年轻的时候尝试,为什么要留遗憾呢?
我想着,感慨地说:“敏敏,你说得对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,不要管任何人的想法。你还年轻,你有青春能挥霍。这样真的挺好的。”
“盼盼姐……”
“可你这样的装扮真的非常、非常难看。相信我,过2年你看到你现在的照片绝对会羞愧欲死。”
“你真讨厌。”她撇嘴,“那个……你当初真的想自杀?”
她突然问我这个无数人问过我的话题。我习惯性点头,也说了那个已经说过无数次的标准答案:“嗯,当时以为自己得了绝症。”
“所以你想,有些话不说的话就来不及说了,而且就算他们暴跳如雷也拿你没办法,对不对?”
“对。”我点头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没死成?”
“没想到。”我老实说。
“啊,那可真是太悲催了。说实话,有时候我也想自杀,但我从来没有自杀的勇气。我佩服你。”
陈敏说着,拍拍我的肩膀。我一时不知道她是在恭维我还是讽刺我。我没有说话,而她兴奋地说:“嘿,你那些话说得可真牛,那帮大人的脸色都难看极了!而且你说完后还顺利地活到了现在!我当时是很生气啦,不过你好歹是我姐,我不和你计较。”
陈敏说着,大度地拍拍我的肩膀,用力极大,我很怀疑她是不是蓄意报复。我不动声色远离她,她挠挠头说:“我是没关系,但你当时可是指着五姨夫的鼻子骂……”
“我会向他道歉的。谢谢你告诉我。”我叹气。
比起陈敏来,五姨夫周伟要难摆平地多。我苦恼地看着他。
我妈有七个姐妹,以世俗的眼光看嫁得都不算太好,但我五阿姨坚定认为她的老公优秀到无人能敌。
我的五姨夫周伟开了一家中介公司,公司加上他一共有三个人,但这并不妨碍他是公司的董事长。要是不喊他“周董”,他会假装没听到你在叫他。我甚至还听我妈说过,五阿姨买洗衣粉都要打个申请以后找他签字。
虽然只是来乡下参加寿宴,但他把他公司的小张带在身边,时不时支使他做点什么事。当我硬着头皮接近他们的时候,我听到小张在问:“周董,需要我为您盛点面条吗?”
“嗯,记住我的喜好,不要葱。”五姨夫倨傲地说。
面对这个有着独特饮食习惯的社会精英,我不自觉矮了半截。我以龟速挪到了他身边,轻声唤他:“五姨夫。”
他好像并没听到。
“周董!”
我豁出去,大声喊,而他这次终于听到了。他回过头,好像才发现我在他身边似的。他问:“有事吗,顾盼?”
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卑微的苍蝇。
“周董,多日不见您的气色越发好了。”
“也许会比野猪看起来好一点。”他阴阳怪气地说。
“周董,我年轻不懂事,请您原谅。我先干为敬。”
我说着,把满满一杯红酒都喝了,脸也一下子变得惨白。五姨夫装模作样地说:“咦,你怎么都喝了,也没人让你全喝了啊?”
“周董,请您原谅。”
我并不介意在那么多亲戚面前丢人,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注重自己“高端企业家”的形象,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飞黄腾达后就翻脸不认人——虽然到现在也没人这样说过。
我把低姿态摆得足足的,他也不好再当众不给我脸,只能阴笑说:“虽然你说话很不好听,但我一个文化人,一个儒商,怎么着也不能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。这样吧,你把这酒喝了,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,怎么样?”
我看着杯子的白酒,艰难咽了下口水。
“好。”我笑着说。
此时,五姨夫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。他们都是我的亲戚,可都在看好戏。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女孩子一下子喝那么多白酒会不会有问题,他们只是鼓掌、起哄,讨好这个管着三个人的董事长。
人群的缝隙中,我看到爸爸好像正朝我这看来,心中一慌,忙仰脖把酒都喝了。五姨夫都傻了,说:“你还真喝啊!”
“呵呵……周董,请原谅我。”我被辣得几乎说不出话来。
“傻孩子,他是你姨夫,大家都是亲戚,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!真是傻孩子!”
五阿姨看起来也是傻了眼,急忙安慰我,而我虽然开始意识不清,却也知道她只是想看好戏罢了——要阻止我的话怎么早不来?可是,不管怎么样,我做了想做的事,我问心无愧,我也对得起我家人,不会让他们蒙羞了。
王希,你说我从来都只会逃避,但你说错了!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顾盼了!
我想着,用力把酒杯往地上一摔,只觉得豪气万丈。一股暖流从胃里直达脑子,我整个人好像踩在云端。我听到什么人在说“周董”,一个激灵大吼:“周董来了?快唱一个!”
在我的高呼下,周遭更加喧哗。我就近抓住了被包围起来的“周董”,逼着他唱双截棍,又哭又闹,他不唱就不肯撒手。
周董为难地说他没双截棍,我抓了两根筷子塞他手里,一旁也有人起哄:“周董,你就唱一个呗!还有你不会做的事情吗?”
“唱一个,唱一个!”
我带领着大家欢呼,周董终于开口唱。他的声音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,我瞬间幻灭,立马捂住了耳朵,大声说:“太难听了,不许唱!就这破嗓子卖棉花去吧!”
“顾盼,你到底想怎么样!”
周董好像在骂我,好像很生气,但我一点不介意——被偶像责骂也是一种幸福。
我拍拍他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:“周董啊,虽然你是大明星,但也不能忽视了日常的练习。你以前唱的歌很好听,很原生态,但现在有点太原生态了吧——就和驴叫似的。你是青少年的偶像,要珍惜自己的羽毛,关心青少年的成长,止步不前可要不得啊。这样吧,我给你唱一段?”
我说着,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筷子,就开始唱歌。我一边唱一边用力挥舞筷子:“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!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!这个社会就是傻逼无敌!快来看傻逼风生水起!”
就在我唱到最后,把筷子猛地一敲时,有人来夺我的筷子,被筷子打个正着。我只听到有人“啊”地一叫,觉得被人抓住了手,顿时怒火冲天地冲着什么地方挥了一拳,然后觉得世界瞬间清静了。
当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,我看到五姨夫正捂着他的鼻子,大声喊着什么,而妈妈也冲到了我的面前。她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:“顾盼,你都30岁了,你能不能不要再丢人了!”
“妈……你打我!你为什么又打我!”
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因愤怒而格外扭曲的面容,被压抑多年的怒火终于完全爆发出来。妈妈在说什么我都不去听,只听到一个关键词——30岁。
这个数字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软肋。我用力一拍桌子,愤怒地说:“你也知道我是30岁而不是3岁?我都30岁了,你还打我,你觉得这样像话吗!是,我是给你丢人了,从小到大我持续不断给你丢人!你们有一个乖巧懂事的顾凌就好了,还把我生出来做什么!我活着只能给你们丢人,我还活着做什么!我死了算了!”
我说着,真的心如死灰,只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一片混乱中,有无数人在拉我,有无数人在说话,而我一句话也听不清。
我觉得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砸,眼前一片漆黑,然后意识也逐渐抽离。在丧失意识前,我最后见到的是妈妈愤怒的容颜。
我想,我一定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。
当时的我并不知道,再次醒来已经是十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。
睁开眼睛,看着熟悉的天花板,我翻个身,习惯性赖床,然后突然打个冷颤,瞬间清醒过来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住到原来的屋子里去,揉揉眼睛,而一切都没改变。我觉得头好像被锯开一样疼,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在咆哮,喉咙干渴地厉害。我强迫自己坐起身来,在床边发现了一杯水。我咕嘟咕嘟把水喝光,然后终于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来。
我道歉了,喝酒了,然后好像看到周杰伦,还唱歌了……不对啊,怎么会看见周杰伦?是在做梦吧!我好像还梦见我妈打我了……真是一场噩梦啊。
就在我摸隐约作痛的脸颊的时候,顾凌进来了。她看看我,问:“还要喝水吗?”
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我下意识说。
“脸还疼吗?”
“什、什么?”
“顾盼,你也太不像话了!昨天那么多人在,你怎么就当众发了酒疯,还逼着五姨夫唱歌?你看你把妈气的!”
我沉默。
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晚的情形,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终于被串联了起来,我摸着自己的面颊,心中一片苍凉。
我又闯祸了……所以,无论下多少次决心,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个吗?
手机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,都是公司打来的。我头痛万分,但还是回电说下午可以去上班,挂断电话后发现顾凌一直盯着我看。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,问:“你怎么老看我?”
“我以为你会说谎,说自己病得起不来了,然后不去上班。”
“我头晕眼花的,真不想去了,但还有活儿没干完,我不做就要其他人做,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你变了,顾盼。”顾凌轻声说,微微摇头。
我不知道自己只是去上个班罢了,怎么会让顾凌好像看到了鬼一样,真是莫名其妙的。我没有管她,低声问:“我是怎么回来的?”
“你喝醉后又哭又闹,见谁打谁,后来还是亚伦把你哄好才送回来。”顾凌说,白了我一眼。
“我、我对王亚伦也撒酒疯了?”
我没想到,我居然对我曾经的男神做了那样的事。我痛苦地捂住头,悲愤地问:“我还做了什么丢脸事,你说啊!我不会吐了吧!”
“是。”顾凌缓缓点头。
“什么!我吐王亚伦身上了!”我尖叫。
“不是吐在亚伦身上,而是吐在了五姨夫的身上——据说那衬衫是在义乌高级订制的,价值3000元,这钱爸爸已经帮你给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给他钱?”
“因为你给我们家丢了脸,顾盼!”
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,妈妈推门进来。她把水杯放在我床前,严厉地质问:“顾盼,你不给我们全家丢脸就会死吗?我以为你是诚心改过,可我真的没想到,你隐瞒本性,就是为了在那种场合再次让我们丢脸!女孩家家的喝醉酒,还发酒疯,你不觉得羞耻吗?”
“我错了。”
清醒状态下的我早就没了昨天的勇气,低眉顺眼地承认错误,但这并不能阻止妈妈骂我的心。她从我小时候砸了奶奶家的玻璃说起,一直讲到我毕业后考不上公务员也无法把自己嫁出去,语气是那样铿锵有力。
就在她说得兴起的时候,爸爸叫“开饭”,我忙走了出去,而吃饭的时候她都没放过我。我小口吃着味道熟悉的饭菜,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儿去了公司就再也不回来了,也再也不会傻兮兮向那些人道歉了——我真是太白痴,居然会中了王希那混蛋的激将法,在聚会上自讨没趣。
他们只想看我出丑,并不关心我有没有说那句“对不起”。而我,又为什么要让那帮讨厌的家伙如愿?
“顾盼,吃好饭你就和五姨夫打电话,向他道歉。”
妈妈用这句话作为总结,而我没答应。她急了,大声说:“听到没?”
“我不想道歉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不想,也不会道歉。”
“顾盼,你逼着他唱歌,吐他一身你还有理了你?”
妈妈气极,伸出手又想打我,然后只听到一声巨响,原来是爸爸重重拍桌子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爸爸发火,她们也都愣住了。妈妈的脸色变幻无穷,嘴巴颤抖了几次要说话,而爸爸抢先说:“你闹够没!是不是真把女儿逼死你才满意?”
“死老头子你胡说什么……”
“要不是你妹夫逼盼盼喝酒,她会醉,会发酒疯吗?我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和小姑娘过不去!”
“什么,妹夫他……那他也没逼着盼盼喝啊,还不是她傻!”
“王素芬,你闭嘴!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帮着外人不帮自己亲闺女的!盼盼是有不对的地方,但有谁这辈子就没犯错?不管她做了什么傻事,她都是我闺女,出什么事都有我顶着,不许别人欺负!”
爸爸说着,眼睛一红,身体也在颤抖。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强烈,他不再看我们,自顾自往阳台走去,而我急忙跟了上去。
阳台上,他出神看着那盆鲜艳的太阳花,我也突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。爸爸沉默了很久,终于说:“盼盼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我就下意识地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为什么要道歉?”爸爸问。
“我总是闯祸,给你们丢人了。”
“不,你不该为这个道歉,事实上我从来不在乎这些……你是我最优秀的女儿,盼盼。”
我诧异地看着爸爸,总觉得自己听错了——在我再次给他丢脸之后,他这样说,不会是气糊涂了吧?爸爸看着我:“盼盼,不要总是和凌凌比,你和凌凌是不一样的孩子。凌凌听话、懂事,你热情、善良,你们都是一样的出色。”他顿了下,接着说:“虽然,做父母的尽量要一碗水端平,但每个人都有私心,我也不例外。”
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对顾凌的赞美,但他说:“你妈妈偏心凌凌,但我更偏心你一些。”
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总觉得他在骗我。爸爸笑了:“不信吗?凌凌从小到大都不让人操心,我只记得她拿着奖状的样子,而我记得你闯祸时红红的眼睛,撒娇时软软的声音,还有躲在我背后的样子……盼盼,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。你的个性就好像玫瑰的刺,会扎手,但是喜欢你的人会更爱那娇美的花朵。盼盼,不要变成你所讨厌的那类人,你只要做自己就好。我愿意拿一切代价,换得你平安喜乐。”
听着听着,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哭泣。我从不知道,爸爸对我有着这样深沉的情感。把头埋在爸爸的肩膀上,我突然发现在我心中无所不能的爸爸的头发已经花白了,背有些佝偻——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,他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能把我一下子举起来,抛到空中的壮年男子。
可就算这样,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,还是带给我无尽的安全感。
这就是我的爸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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